珠穆朗玛峰
shintani
她静静地伫立着,谁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但我真正了解她,却是在结识了十胜岳巡查长之后的;在此之前,我仅知道他比富士山要高出好多,并且终年积雪,如此而已。
六月下旬的某一天,天气酷热逼人。
从学校出来,正巧碰上了陵南的仙道和彦一,便同他们一起去海滨钓鱼。
夏日的海滨上人头攒动,我们只好退而避之,找一处僻静的海岸,或垂竿而钓,或静坐听潮。
我环顾四周,不过五六来人:离我二十步远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和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子,父亲拿着望远镜四处眺望,母亲则笑呵呵地看护顽皮的女儿,有时会轻轻呵斥几句。
而在我的右手边,坐着一位看起来纹丝不动的人影。我细细观察,原来是一个正在垂钓的年轻人。他像是在低头沉思,令我不禁想起了那尊有名的雕像;他一只手耷拉在膝上,漫不经心地握着一根钓竿,另一只手则拿着半个香蕉,不时咬一口;他头戴一顶凉帽,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双眼,使我看不清他的整张脸。
仙道已经开始垂钓了,彦一在一旁看着他,不久就抱怨起来。可他又不敢高声说话,怕坏了仙道的兴致;我一样觉得沉闷无聊,很想找点事儿来做做。
太阳渐渐往西移动,但暑气丝毫不见减退;下午两点多钟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光景。阳光照耀在沙滩和遮阳伞上,晃得人眼花缭乱。我虽然什么事也没做,却也热得汗流浃背,脑海里不断幻想着冰天雪地的南极,积久不化的冰川,希冀能够抵挡强烈的日照。
这时候刮来一阵海风,凉凉的令人颇觉惬意。忽然,离我二十来步远的小女孩尖叫了一声,原来是海风看上了她的太阳帽,顺手牵羊地将它带到空中。风是向我们这边吹的,等太阳帽经过我头顶上时,我便跳起来去抓,可风向一偏,让我扑了个空。旋即又呜呜地往上吹,——像是嘲笑我似的往上吹。
要知道我对自己的跳跃力是有绝对自信的,好胜心使我不由得追了上去。仙道他们也注意到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也紧随在后。可是帽子越飞高,眼看就快要飘到海里去了,那女孩急得“哇哇”哭起来。
正在这时,那个纹丝不动的年轻人倏的站起,朝帽子追去,在离护栏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加速,猛地一跃,左脚踏在护栏上方,右手伸的老高,终于在指间触到太阳帽的帽檐。但他整个身体重心已经偏移在外,只见他回首将帽子和另一样东西往后一甩,自己掉入海中。恰好我赶到他身后,顺手接到了他抛来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只没吃完的香蕉。
发现有人落水了,起初分散在各处的人们都围观过来,仙道和彦一也来了。近海处的浪花接踵而至,一会儿露出一张白皙的脸孔。
“好熟悉的脸,”仙道说,“是十胜岳巡查长!”
十胜岳见他们认出了自己,微微一笑。他在水中游了一会儿,从安全的地方上了岸,浑身湿漉漉地向我们走来。
“你们好!”
“你好,”仙道答道,“怎么有空到神奈川来啊?”
“上面派我到横滨署做一个月的讲师,让交通课的巡查们也懂一些理论知识。”他温和地一笑。
我很奇怪仙道怎么会认识这方面的人物,彦一悄悄告诉我:“他叫十胜岳明男,是东京警视厅的巡查长。仙道在东京的时候,跟他同属一个钓鱼俱乐部。他是京都人,23岁,有两年巡查历史,身高169公分,体重59公斤,爱好登山和钓鱼,并且只要有香蕉就够了。”
十胜岳和仙道攀谈过之后,便对我说:“Excuse me,我来取回我的香蕉。”他一边剥开香蕉皮,一边又说道:“你是湘北的流川枫吧,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们和陵南比赛的情况,也听仙道说起过你。嘿,你的个性跟我年轻时候倒蛮像的。”
就这样,我们算是认识了。
是谁日夜,遥望着蓝天;是谁拥有,不可改变的庄严?那一片无垠的皑皑白雪,将巍巍高原覆盖得严严实实。而银装素裹的她,尤其给人一种神圣,孤寂和高大的感觉。
期末考试一结束,大多数学生都不再来学校了。午后的校园里四周一片静谧,万里无云的碧空下一个人影也没有。但篮球部的练习还没有停止,积极地为八月初的全国联赛做准备。
下午一点多钟,天气特别的好;而且是越来越好:暑气十分浓烈。在这样的辣日下,连鸟儿也被晒蔫了,都栖息着默默不啼。整个高校唯一可听到的就是令人心烦又叫个不停的蝉鸣之声。体育馆里,我正和仙道进行one
on one,本来一直是拉锯战,但最后我求胜心切,居然连连失误,仙道又赢了。
临走的时候,他微笑了一下:“one on one只不过是比赛的一种方式而已,在你明白这一点之前,我是不会输给你的。”可恶。回家的路上,我觉得特别气馁,愈想愈不平,将球重重地往空中一抛。“仙道————”球高高的飞了上去,我抬眼一看,阳光眩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美妙的抛物线,越过路边的围墙。
只听有人“哎呀”的叫了声。我才猛然想起隔壁是附近居民的楼宅,会不会砸到什么人呢?我急忙翻过墙去,想看个究竟,一眼发现十胜岳单手托着篮球站在树阴底下。一见到我。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什么事呀,好象火气非常大似的。”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先问我。
“因为输了比赛,所以~~~~”
“比赛?是和仙道吗?”
他怎么会知道?我很纳闷。
“不过,以现在的你,还不是他的对手。”十胜岳突然说,“你这个样子,是不可能打败仙道的。”
我愤怒了。“把篮球还给我,“我冷冷地说。”
十胜岳看了我一眼,朝屋里走去。“我会还给你,——只要你能赢我。”
我心中一盘算,赢他还不容易,于是跟他来到附近的篮球场。十胜岳把篮球给我,自己掏出一直香蕉,慢条斯理地剥开,然后叫我进攻。
我二话不说,重重的一运球,快速切入禁区。十胜岳脚步微移,阻挡了我的去路。我低头把球往左一送,做了一个假动作,接着继续向右进攻。十胜岳像是看穿了我的动作一般,牢牢盯住我射球的手。我微一沉吟,打算退出禁区重新制造一次机会,但就在那一瞬间的迟疑中,十胜岳看出了破绽,“啪”的一下从我手中将球抄走。
个子虽小动作却如电光石火。我愕然。
“哼。你要就拿去吧。反正过几天我要去美国了。”我冷冷地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瞧你这样儿,没想到这么输不起!”十胜岳突然气愤地说。
“什么?”我停下脚步,因为受到了侮辱而怒火暗生。
“只不过输了一次one on one,真正失败的滋味你还没尝过呢!”他一口气说下去,并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张相片,“看,这就是我的女人。又厉害又美丽,我不止一次地想要征服她,她却不止一次地让我一败涂地。”
我定睛看去:纯蓝的天,苍茫的山,连绵的云,无垠的雪,还有几只翱翔的鹰,那,那不是神圣的雪域吗?
“没错,海拔8848公尺,喜玛拉雅的最高峰,世界屋脊的最巅处,——珠穆朗玛峰!”
“那么你的目标是……”
“征服她。”
“不可能,”我轻声说,“全世界也没有几个人能攀上……”
“No problem。世界上没有绝不可能的事,——当你真正热爱着她的时候,不论多么困难也不会办不到的。如果像你这样,我大概连富士山也登不上吧。”
我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无话可说。
十胜岳一抹头上的汗珠,示意我把球拣起来给他。“我上中学的时候,也是一个篮球运动员,只可惜没有你那么好的身高条件……”他说着,右腕一沉一抬一抖,射出一个漂亮的三分球。“Mr
流川,千万别在灰心丧气时做出重大决定,好好的加油吧。”
他把球还给我,转身欲走。
“等一下,”我说,“十胜岳巡查长,我想跟你练篮球,可以吗?”
十胜岳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先跟我去钓鱼吧。”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常言道,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我却要说,没有彩虹的明丽清新,怎能显出狂风暴雨的可贵之处?
到了海滨,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落竿而钓。半小时过去了,水面下没有半点动静。我斜眼一瞥十胜岳,只见他用帽子遮住双眼,像是睡着了。
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烦躁起来:天气那么热,该不会鱼儿都在水底打瞌睡吧。我又偷偷看一眼十胜岳,他始终如同市中心那尊金属像一般,一动也不曾动。
我悄悄放下鱼竿,打算活动活动筋骨,岂料才直起半个身子,马上听到十胜岳一声威严而低沉的命令:Don`t move!
我只好再次坐下,不敢轻举妄动。
还有半小时就时近黄昏了。在明净碧蓝的晴空中飘着些许凌乱的云朵,恰似冰山上的残雪那么乳百细腻,又像卸下的风帆那么扁平细长。它们的边缘宛如棉花似的蓬松轻柔,慢悠悠的但是每一瞬间都在明显地变化着:远远望去,这些云正在融化,它们没有一点影子落下来。
我出神地望着那些云,一点也没有注意水下的动静。等我感觉到有鱼上钩并迅速收钩时,却发现鱼钩上空无一物,——既没有鱼,连鱼饵也没有了。钓鱼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你的注意力不够集中。”
这一天就在毫无收获中打发过去了,接下来的几天情形也差不多。最令我不平的是,当我头顶烈日,酷暑难当的时候,十胜岳却找了个凉爽的地方边吃香蕉边为我加油。
转眼十多天过去了,这天,十胜岳巡查长突然让我再次向仙道提出one on one。
我刚一接到球,就想起十胜岳的话:Don`t move。
多余的动作只会浪费体力,我心下雪亮,集中注意力将球带入禁区。仙道紧追不舍,几乎封住了我所有投篮路线。我只能从侧面看到球框的一角。能不能射中呢?我还没来得及犹豫,脑海里又闪过十胜岳的话:
“当你真正热爱着她的时候,世界上绝没有不可能的事。”
钢筋铸的篮框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光晕,我果断的射出球,打了仙道一个措手不及。球应声入网,甚至没有擦板。
今天我的状态刚好处于颠峰,巡查长也赞许地点点头。仙道奇怪地看着我们,然后又像是明白了什么,笑笑说:“你也终于成熟一点了。”
“来了,看见了,就征服了!”本世纪初作为“藏北第一人”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走过藏北高原后这么说。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将她做为实现人生价值的最高挑战,有得人的确做到了,而更多的人却是在恶劣气候和艰苦环境的威胁下动摇、妥协、退让了。
日子很快的过去,十胜岳巡查长来神奈川也快满一个月了。有天下午,我们在结束了训练之后出来,发现十胜岳正在校门口等我。
“Hi,Japanese boy 。去不去自由攀登?”
“现在吗?“
“Yes 。如果没体力就算了。”
十胜岳的激将法果然有效,十分钟后我坐在他的白色巡查车上,出发去一座山丘。一路上他有点异乎寻常,一言不发地开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停在一座山丘下。
这山丘的险不在于它的高而在于它的陡,几乎和地面垂直。更甚者,山丘上连半棵树也没长,全部都是怪石嶙峋。十胜岳默默的递给我一根安全带,又背上登山包,让我先攀登。起初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不敢有半点松懈,接着就大起胆子,加快登山速度。
快到山顶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左脚下的石头不太坚实,猛地一空。我急忙想要伸手攀右上方的石头,却因为失去重心而往下掉。十胜岳忙收紧安全带。下坠在半空中停止了。我又攀住石头,趴在峭壁上一步一步向上爬。
终于上来了,我平静的心也兴奋起来。面对着夕阳坐下,上面是摇曳火红的晚霞,下面则是我可爱的家乡。真是绝景啊!
十胜岳递给我一瓶纯净水,自己取了一瓶啤酒,向山坡另一端走去。我跟着他来到一座灰色的墓碑前,陈旧的墨迹中依稀可辨“清水池住“四个字。
他在那墓碑前立定,把一瓶清酒全撒在像宝石一般发出耀眼光芒的嫩绿的草地上,久久地凝视着墓碑。
“这位清水前辈,也是一个登山家吗?”
“是啊,他是一个非常喜欢喝酒的人,既热爱大海,又热爱山峰。”
“那么,后来……”
“死于一次意外的雪崩,——他本来,是很结实的人。”
太阳低垂在淡泊的天空中,它的光芒也好象冷却而暗淡,变的平静而滋润了。一阵阵的风吹得人有些颤抖,吹得十胜岳的头发陡然飞扬起来。
“我们要……分开一阵子了。”
“是因为山地救援计划吗?”
“没错,这是每年例行的,为期两个月。”
“仍然是珠穆朗玛峰吗?”
“Yes 。虽然束手无策,但我很喜欢。真想早点登上海拔8848公尺的高峰上去啊!”
我默然无语。对于像十胜岳这样的人,一旦下定某个决心,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了。可是,——我跟他都心知肚明——作为一个登山运动员,时时刻刻都面临威胁,也许在往前一步等待他的就是死亡。
“才刚开始对你有好感,想不到那么快就要说再见了。”
十胜岳的脸发白了,但他还是试着笑笑。他走过来用右手拍拍我的肩,捏得左肩隐隐生疼。“八月初,你们要去参加全国比赛了吧。很可惜我不能为你加油,不过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枫。”
迎着风,我伫立良久。看着这阴郁而略显清新的笑容,看着天边惨淡而未隐入地面的夕阳,一种凄凉的情绪袭上我的心头,笼罩了我的全身。
一只孤零的老鸦,小心而哀怨地飞着,翅膀沉甸甸的,高高的飞过头顶,时而“哑——哑”的叫几声,留给苍天几许激动。纵然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汇成两个字:
保重
盛夏,广岛。
8月1日,来自全国的59支球队会聚一堂,在参加一年一度的全国夏季高中篮球联赛之前宣誓。
8月2日,即将进行第一轮淘汰赛。
上午,正当我们快出发去赛场时,服务台的小姐突然叫我的名字。
“有你的信,流川君。”
我打开信封,一张照片飘了出来。纯蓝的天,苍茫的山,连绵的云,无垠的雪,翱翔的鹰——好熟悉的风景。
翻到背面,赫然写着:
追求最高目标。
十胜岳
我眼前仿佛看到了在遥远的青藏高原,十胜岳正肩负着他的前辈和他自己的梦想努力地向上攀缘着,一步一步地向着她靠近。我摸了摸左肩,被十胜岳捏过的地方似乎要比别的肌肉更结实。
“喂,流川,走啦。”
是我的队友在叫我了。我匆匆将照片插在写字台上,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对那照片敬了一个礼:我也要去攀登自己的珠穆朗玛峰了,十胜岳巡查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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