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告别(一)


寒夏



冰冷的铁轨向前延伸,没有穷尽。
细雨中,渊双手放在裤袋里,漫无目的地沿着铁轨走。背着一把木吉他。吉他被粉色的塑料雨衣包裹住,很安全。雨水顺着渊凌乱的长发往下淌。白色的宽大T-shirt越发耀眼。她是寂寞的,孤独无依。铁路究竟有多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下一站同样是座城市。
走累了,渊停下来,眯起眼睛仰望天空,灰蒙蒙的。渊的眼睛是碧蓝的,海的颜色。对海滨城市的情结。然而,她并没有找到期待的快乐。周围空气中弥漫着寂静。她开始盼望来一列火车,那种刺耳的撕裂的轰鸣,能帮她赶走一点点寂寞。
而火车真正呼啸而过的时候,渊是清醒的。一股强大的气流仿佛要把她吸进去,带来死亡的窒息。随之而来的是恐惧。渊尖叫着逃离那里。生命中的某种物质正一点点被吸走,填充空白的是极度慌乱与害怕。
在没命的狂奔之后,她无力地撞在一张铁丝网上,胸口微微痉挛。
咚,咚,咚。声音是真切的,像温暖的手指抚慰她颤抖的心。声音把她从死亡的阴影拉回现实的边缘。透过朦胧的视线,她看见一张分辨不出雨水还是汗水的脸。一个高大的身影在起跳,投篮。流畅得无懈可击。渊,只认为篮球是一种粗暴而鲁莽的运动,她不喜欢。尽管她的爷爷就是一名篮球教练。她不明白,拥有如此淡泊宁静眼神的男孩对篮球一往情深。她无事可做,默默的注视着男孩,许久,直至他离开。
清晨,阳光如水倾泻。渊在疾速飞跑中寻找飞翔的刺激。男孩明朗的令人愉悦的脸,一笑而过。她定睛一看,自己竟鬼使神差跑到那个篮球场。缘是如此。她发现他的头发尖尖的,很有趣很冲突很有个性。男孩忽然飞身凌空,手腕重重地扣住篮框。动作简直与蓝天融为一体。渊在心里惊叹,为他喝彩。
那是一种狂热得足以让人热血沸腾的激情,在比赛中找到的乐趣,永不言败的真谛。爷爷告诉过渊,渊似懂非懂,她的世界只有音乐才有激情。

一个星期过去了。渊渐渐对篮球有一种热烈而媚俗的渴望。那个圆圆的,棕色的球体在她的心中交织着经纬。她悄悄从家里的储藏室找出一只篮球。捧在手里,她莫名地感动。
大片大片的白云从她头顶掠过,天空蓝得空灵纯净。渊的心情豁然开朗。她拍了拍球,然后试着运球。可是,一不留神,球就滚到一边。她再试,重蹈覆辙。渊很气恼,她狠狠地把篮球摔在地上。
那是因为你的手不协调,你似乎很害怕。渊的篮球老实地在男孩指尖旋转。
它本来就是一种野蛮游戏。她坦白。
男孩的唇角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阳光灿烂的笑。真伤脑筋。
我想你并不了解它,任何东西都需要学习。男孩目光真诚的看着渊。他掂了掂球。一个三分球应声入网。
我可以做你的老师。男孩捡起球抛给渊。
那个早晨,男孩一直耐心指导渊。虽然渊动作笨拙,但男孩从不取笑她,认真地纠正她的姿势。渊学得很卖力,也很快活。
今天到此为止。我该上学去了。男孩把篮球还给渊。
是。老师。渊用极其可爱的口吻说。
我叫仙道彰。你呢。男孩说。
安西渊。请问老师在哪所学校。因为快活,渊的话也多了。
陵南。你大概读湘北吧。男孩若有所思。
你猜错了。我已经放假了。她似笑非笑,风一般飘走了。

昨天你一定纳闷,我为什么放假了?碰面的时候,渊知道仙道想问什么。她主动招呼他。渊告诉仙道,她是美国一所音乐学院的学生。她离开喧嚣颓废的美国都市,为的是能在一脉相承的日本,找到创作的灵感。
当一个人处在寂寞中,什么也没有。她由衷地感慨。
你为什么不去乡村?那里拥有与世无争的宁静安然。仙道的唇角浮现出笑容。
是宿命决定着我与海的灵犀。女孩面无表情地仰起脸看天空。她的眼睛蓝盈盈的,美丽而忧郁。
仙道只是笑。
笑什么,你似乎常常很快乐?女孩说。
是的,但说不出理由。

残阳如血。一个女孩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海的礁石边。她凝望着水中铺开的碎金黯然失色。眼中柔和地闪烁着淡淡的惆怅。手中的手稿如折断翅膀的蝴蝶,在风中凄美地挣扎。她的手轻轻一扬,洁白的蝴蝶随风飘舞。
女孩感到身边有轻微的呼吸。惊讶地转过头。来人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手里捏着她的手稿。
这里很美,对吧?我原以为任何人到这里都有愉快的心境。
那是你的逻辑。的确。黄昏时刻,烟雾袅绕。帆影灯光好似印象派的杰作。交替变幻中,脱颖出一层高雅的淡紫。虽然稍纵即逝,却是永恒的美。
好有诗意。我喜欢清晨。充满新生的希望。阳光洒在身上无比惬意。
你应该去学艺术。女孩简短地说。她背起吉他离开。她消瘦单薄的身体似乎就是靠这把吉他维持平衡。否则她会很空虚。
渊,可不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仙道远远地喊。眼神自信得让她没有回绝的余地。
她出于礼貌,答应了。
仙道带她去了一家酒吧。有着不俗的名称:蓝色海潮。酒吧装饰简单,却别具一格地放着美国乡间音乐。有回家的温馨。她自言自语。她坐到吧台前,服务生,来两杯Espresso。很快,两杯浓郁芬芳的咖啡端上来。她娴熟地把一杯推到仙道面前。然后,白净的手指优雅地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你不需要加糖?仙道不解地看着她。
这种生活情调适合我这类感情麻木的人。渊神情自若。其实我是逃出来的。那所学校里没有几个真正懂艺术。全是些娇柔圆滑的家伙。她若无其事地盯着天花板。老爸也支持我出来透气。可最终要回去过所谓正常生活。
仙道提出送她回家。她没有拒绝。路上,两个人一直像陌生人一样保持距离。安西宅四周环境幽雅,飘着蔷薇花香。家里的人可能去散步了。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来日本是春天。樱花漫天飞舞。粉白的花瓣落在肩上,发梢上。泛着圣洁的光泽。空气里的清香慢慢渗透肌肤。渊在黑暗里憧憬着,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仙道,你能把樱花瓣寄给我吗?
可以。仙道笑着回应。
也许有的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渊站在玄关,眼睛平静而明亮地注视着仙道消失在迷茫夜色中。

渊进步迅速。仙道准备教她投篮。可惜她每次投出的球总是软绵绵的,连板都没沾。
你尽量放轻松,投出去的时候用力点。仙道不厌其烦为其作示范。
她重新拿到球,手腕高高举过头顶,使劲将球投出去。球撞到篮板,却又朝她反弹过来。她本能地用手一挡,球砸在她的手指上。渊感到钻心的痛。
你没事吧?仙道跑过来,抓住她纤细的手。渊有些受宠若惊。仙道的手掌温暖柔软。
仙道,让我再试一试。她捡回那个十恶不赦的篮球,一次次练习着,像一只敏捷的小鹿在阳光里跳跃。终于,勉强进了一球。渊感受到久违的成就感。那种喜悦,以前在演出结束,潮水般的掌声中才能体会到。渊笑容甜甜的,纯纯的。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仙道的眼中满是疼惜。
我会笑吗?我以为我的微笑已经凝结在哥哥的婚礼上,一去不返。渊恍然明白,为什么对仙道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朋友。他与哥哥的笑容一样,自信洒脱,带着令人缓慢催眠的柔情。不,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一个声音清晰地从心灵深处传来。哥哥不是仙道,仙道不能代替哥哥。或许,我只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飘逝已久的影子。她绝望地想。
岁月无痕,物是人非。

时光如潮水退却。桅子花香在她的世界里搅进澄明。梦还在呼吸,
你笑一笑,我就带你去玩。一个男孩对一个小女孩说。他轻轻抱起女孩往空中一抛,女孩的忧愁化为兴奋的尖叫。男孩带女孩去钓鱼,捉蝴蝶。坐在草地上欣赏女孩烂漫无邪的笑。两人亲密无间,形影不离。一种超越兄妹感情的情愫悄然萌生。男孩很会讲有趣的故事,逗得女孩开怀大笑,甚至笑到喘不过气。男孩有异想天开的梦想,女孩是他忠实的听众。
小渊,我们要一生一世在一起。
哥,我只在乎你。
而秋天来临的时候,那个教女孩弹吉他的男孩要去寻找梦想。
女孩的眼泪在风中飘零。男孩拍了拍女孩的脸颊,递给她一支玫瑰。小渊,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
因为那个根本无法实现的诺言,女孩陷入一场没有结果的等待。

渊的睫毛微微颤动,闪着泪光。
仙道忽然把她抱起来,向空中一抛。她不知所措地发出尖叫。那熟悉的动作刺痛了结茧的伤口。
她本想说我不再理你了。脱口而出却是,做我的哥哥吧。
做一个漂亮女孩的哥哥太幸福。不过我喜欢微笑的小渊。为我而笑,好吗?
渊的微笑有些虚无。影子游戏呀,你是不是要耗尽我所有的感情筹码。

自从邂逅了仙道,渊开始情不自禁地笑。只要她浅浅一笑,就会焕发出全然不同的光彩。她发现自己依恋阳光。仙道就是她赖以生存的阳光。

仙道,你有海的气质,深沉博爱。偶尔还能闻到水草的闲散。这是渊对仙道的评价。她已经把萍水相逢的仙道当作一个知己。她毫无保留地把内心的消极困惑一点点地剖露,那些黑暗的东西遇到阳光就会萎缩消逝。她会如释重负。每当,仙道拉着她的手,微笑着倾听她诉说,是她莫大的安慰。

风和日丽的日子,仙道带她去登山。
到了集合地点,渊才发现她是女孩中最特殊的。白T-shirt,牛仔短裤。其余女孩都穿得花枝招展,妩媚热情。她有点反感她们,娇滴滴,大惊小怪。困住大家前进的速度。
男孩们都争着为女伴背包,乐不可支。渊,我来帮你背。仙道朝渊喊。所有暖昧的嫉妒的目光交织着射向她。
不必了。渊像一只脱兔,灵活的在树丛间穿梭。速度很快,隐没在灌木中。她首先到达山顶。她站在山顶,远眺遥相呼应的群峰,灵魂呼之欲出,与自然融为一体。
仙道紧接着赶上来,他担心渊出事。
在这里你感到什么?他走到她身边。
我看到梦想的诞生与坠落。冥冥中觉得自己错过许多。人类不过是宇宙中的沧海一粟。有人花十年的时间去交换一个幸福的幻觉。有人要用一生去忘记一个无法遗忘的人。命运向我们伸出手时,一件东西却阻隔我们,是血缘,我们是亲兄妹。
你有什么苦恼让我替你分担好吗?仙道唯一不知道这个秘密。
渊的泪水夺眶而出,新伤口与旧伤一齐开始痛楚。她漠然地看着血从荆棘擦伤处流出。
你受伤了?
她倔强地否认。她向后退了几步。时间会治疗所有伤口,任其自生自灭。
如果我是你,就出去走走,换个心情。

那天晚上,越野邀请她去看电影。她毫不犹豫接受了。她害怕被冷漠吞噬。
片子是一部怀旧经典《乱世佳人》。她看着海报上,斯佳丽因情感纠葛而苍老的容颜。触景生情,改变主意,提议去散步。她是一个怀旧的孩子。无法逃避过去。
流溢的灯光在淅沥的雨中氤氲出浪漫的气息。两人都没有打伞。轻声友好地交谈着平淡的话题。从市区一直走到郊外。小渊充满孩子气地摘了一朵雏菊。
我认为仙道是对感情漫不经心的人。盛名包围带来压抑。他突然说。
笑看曲折是智者。
你是个美丽不羁的女孩。他却忽略这一点。
因为我是他的小妹妹。
我的意思是,我们比较适合。他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的明哞。
越野,你也许误会了。我和他只是朋友。
我会珍惜你的清纯可爱。他在她家楼下,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那一刻,她的眼前闪现的只是一张阳光微笑的脸。

如果我是你,就出去走走,换个心情。
她知道自己该怎样选择。

她无声无息地背着旅行包,与一群不熟悉的美院学生去仙台写生。陌生的邂逅再慢慢遗忘。她已经习以为常。
快乐的奔波中,她结识了一个叫美琪的女孩。她们一同去山上画日出。在草地上描摹星空。渊的美术天赋不错,美琪惊叹不已。她却不以为然。画稿很散乱,常常不翼而飞。美琪总是很心疼。
星光璀璨的夜晚,两个女孩悄悄离开营地,到森林边沿写生。渊创作完月夜溪流,把画笔随意一扔,信手翻看起美琪的作品。美琪的画全都平整的夹在画夹里。美琪的画带着清丽可人的淑女味道。渊翻到最下面一幅,怔住了。
他是我心目中的帅哥。美琪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
渊一声不吭的重新拿起画笔,在纸上疾笔勾勒。蔚蓝的大海,眩目的阳光中折射出模糊不清的身影,隐约像是在垂钓。她喜欢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第二天,她毫无前兆地不辞而别。除了那幅画,她把其余的作品都留给美琪。

渊坐在回神奈川的火车里,似笑非笑地目送着一个个城市疯狂地向后逃窜。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