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边缘(一)
Crying Crystal
那个时候,她一直犹豫是否该继续把琴练下去。
那天,她再次掀起琴盖,修长的十指依恋般滑过琴键。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心里有理不清的复杂和矛盾。
欢快的乐音在她指下涓涓流淌,活泼的音符迸溅在初夏午后,阳光最灿烂的时候。
门在不合宜的当口推开了,她咬着嘴唇不去理睬,照旧弹奏下去。
曲终时,那人走了进来,还没开口就先带着歉意笑了:“我是二年级的仙道彰,有点事找一条。”
“她应该快来了。”
“我知道,所以刚才不巧……很抱歉。”
“没关系,你听怎么样?”
“太长了。”他笑着说。
“是吗?”她只这么说,这就足够了。
“不过挺好听,”约莫觉出她语气的冷淡,他像要挽回似的说,“是什么曲子?”
“《春天的边缘》。”
“哦。”他似乎懂得少女的敏感与矜持交织成的高傲,没再说什么。
后来,他找的人到了,就离开了音乐室。没有道别,因为那时她正低头看着乐谱,虽然已经用不着了。
这样作出的决定会不会太轻率不是她要考虑的问题。她向来是能把事情做好的,只要在适当的时候能有人帮她决断。所以钢琴在眼前被抬走也没有冲击,没有落泪。终于卖掉了,她吐出了郁积在心底的那口气。
失去了钢琴,她依然快乐,尽管她的快乐是轻微的。脚下踏着阳光印染的草地,走到墓碑前去。石头坦然面对着她,丝毫不为她遮掩她的伤痛。不知如何开口,倒是最后说过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会‘变坚强一些’的,再不‘胡乱发脾气’,不拖你后腿,不惹你生气!现在你可以放心了?走吧!”
现在,说多少“对不起”都没用了,覆水难收,泼出去的冷话又能如何呢?
“我现在和谁都不吵了。不是太克制,是没办法再生气了。”她抬起红肿的眼睛,“我最高兴的,是终于能帮你安顿下来。”泪珠不住地滚落,湿了脸颊,湿了衣襟,沾在草叶儿上,摇摇晃晃,反射着细小而璀璨的光芒。
也许那段时间流了眼泪太多,后来就没什么可流了。即使眼前的人悲伤不能自持,即使很久不见,即使有纠葛的亲缘,即使还有男友在身边,不该显出无动于衷的面目。
“沧,说话啊!沧,沧,你……你和妈妈说话,说说话……啊?”女人的声音抖颤得不成样子,没有一点舞台上的风姿。“沧,沧,求你……不要再撕我的心了!沧……”女人把哭泣的脸埋在她肩上,颤动的呜咽穿透她的身躯,穿透这继承来的骨血,但一直绵延着的声音却变了,“……权……”那一瞬间,她有拼命挣脱的冲动,吃了惊吓的女人惊愕地直起腰,穿过乱发的目光瞧着她发怔。不是,是盯着她轻启的嘴唇,心有灵犀吗?喉咙有下咽的感觉,女人的面色也随之渐失血色,变得甚是苍白。果然。
十年,三千六百五十二天,没见过几次面,没说过几次话,却还这么了解。
究竟是母女啊。
“妈妈。”她说,还说了很多这个人最想听的话,这也并不艰难。
最后和高兴起来的妈妈一道乘车离开,看见仙道的脸上开始有一层阴郁。
墓地是肃穆的,海边却不是。不能在爸爸的坟前伤害妈妈,也不该在和仙道牵手的海边欺骗他。
“仙道君,请和我分手吧。”
“为什么?”
“我们不合适。”
虽然很无情,可你不要以为这个叫沧的女孩子是把从前都忘了。当初的情景不就是如今的原版吗?
“风祭沧同学,请和我交往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们很合适。”
你那么笃定地说,好象自信可以感染别人。“请不要拒绝我。”很有礼貌,可你真的是在请求吗?
“请不要拒绝我。”
“掉在自己的陷阱里了,”仙道把手插在口袋里,大概在回忆,“你那时候没有拒绝,是吗?”
你觉得被骗了吗?仙道。等待迫切需要的回答的的确确是很痛苦,遭报应了,遭报应了。仙道,和你陷入一样的境地,不同的只是我一手造成这样的结局,而你是无辜的。错误该结束了,给我你的回答。
“如果我一定要说‘不’呢?”
不是预想的结果,毫无防备。是否能像接受他突兀的邀舞一样接受他突兀的回答?
“你说‘如果’?”
脱轨了。不论会发生什么,最终也还是一样吧。
“弹一支曲子,好吗?”他好象完全当刚才没发生任何事,笑得像五月的阳光。心蓦地动了一下,不是因为这天天见到的笑,虽然是突然想起和他初见的那天;是因为钢琴,许久不曾碰过的钢琴使得心像被触动的琴键,可这声音是喑哑的。
“太久不练,手生了。”
仙道牵起她的手端详着,他很久没这么仔细地看她的手。
“请问,您可以到美院来做模特吗?”
“呃,请别马上拒绝,而且您不必太多顾虑的,只是画您的手,——您的手很漂亮。”
“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面?看起来怪眼熟的啊。”
“您还是再考虑一下,好吗?”
“真的不能答应吗?那太遗憾了。”
再次在学院路上遇见他,已经是第三次见他了。
“风祭沧同学,你还记得我真是太好了。”
“我真不是故意查的,我只是对成绩最优异的新生有些好奇,没想到会是你。”
“啊,这么说,你是答应了是吗?不许反悔哦,真是太好了!”
做模特完全是为了新Discman,暂时不想动奖学金,保险金又要做日常开支,那一阵子常犹豫是不是该打一份工。日子不算拮据,时间也都用在铺那一条路上。从不怀疑自己可以凭这双手铺就通向明天的坦途,可是一个坏了的CD机竟让她犯难,可笑的现实。他似乎没有把她上次面对软磨硬泡仍坚辞拒绝和眼下明显因为优厚条件而应允作对比,而是孩子一样欢欣,看起来和他修伟睿智的外表不大相符。
“风祭,你做的便当比7-11好很多哎!”
“风祭,花那么长时间制图会闷坏的,出来透透气,吹吹海风对身体才好。”
“风祭,你好好想想,我们以前真的没有见过吗?”
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推说没见过他。其实,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他。怎么可能忘掉呢?如果再过七天,就是认识他整整五年了。他见过的人太多,笑谈过的人不计其数,至于说了区区几句的更多如牛毛了,怎么会真记得她?说不定转身就忘了。
可是,好像有什么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她一下子抽回手,短暂的摩擦依然感到他的温暖。
仙道叹息似的说:“你还是什么都不对我讲,沧。”
他拉过她的手,脸上笑得清淡,手上加着力道。
“你是不是咬定牙根不吐一个字?”他的语气仿佛在责怪,“真是败给你了。好吧,你不说,那么我说。”
说什么?她直视着他的眼睛。
“这样子认真听才好。”他赞许着低头碰了碰她的额角,留下一吻,“习惯就好了,沧。”
他在说什么?因为他从未对她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所以她瑟缩了一下。可是,他究竟在说什么?“习惯”?他的习惯是把她的名字放在一句话的末尾,像是开口太快来不及想起,最后摆出来,既不耽搁事情,同时还是有力的筹码。语气重了,这个字会放轻;话太匆促,这个字会放慢;开玩笑地恐吓,半使性地耍赖,往往因为这个字而一举成功,这个字有千百种读音,都是她先前不知道的。其实不是心软的人,打发告白不是像关门那么绝吗?由他在身边,不睬旁人诧异的目光,心安理得地做他的女友,已经两年了啊。而他照料她应该有更久了吧?
“我想带你去铫子看海上日出,沧。”
“这样啊。”
“东京当然也可以,不过,你可一定不能爽约哦,沧。”
这样的男生有圣瓦伦丁节的生日,已经不可思议得像个美丽的谎言,何况背上简单的行囊,和心爱的女孩到出生地去看他降生世上十八个年头后的第一缕阳光,然后在开启世纪般的晨光里表白爱意,征得伊人诚挚而羞涩的回答,原本是浪漫得无以复加。结果却在东京冰冷的清晨,外套给她不要所以返回去为她加衣,来到这个走得不耐烦简直要踩烂了的海滩,发现太阳已经等不及先跳出来了。也许没跳出完美计划的就只有告白,虽说这样的美事不满口答应近乎白痴,她还是很白痴地问了为什么,得到很无赖的回答,最后更白痴地答应了。其实她问为什么,重心是在那个称呼上面。
“沧,任何事情我都可以错过,但是不能错过你。”他望着旭日很感慨。像是告白的话应该是这句,又即景又抒情,名字的位置都放得端正,可九天钧乐落在她身上是多么不合适。
担心是贪恋他的温柔,担心只在意他的关怀,担心最后破碎了他的所有,——因为他把她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就算是曾经,就算是假话,就算她并不在乎他的爱……
“彰,我们分手吧。”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把自己吓了一跳。
从前他总是说:“叫我‘彰’,你是我的女朋友哎,‘仙道、仙道’的太生疏了吧,沧。”
想不到自然却不自觉地改口是在要分手的时候。
“说什么?”
“分手。”甩甩头,捡回冷静的心,她说。
“你叫我什么?沧。”仙道彰的笑真的很奇怪,怎么都抹不掉。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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