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笔
雪莓
午后透亮的阳光,惬意地穿过早红的叶林,优优雅雅的散落在一双手上。 静止的手一如萧邦,苍白而修长。 同样的覆在键盘上,却不是钢琴。 雪白的手看似毫无生气,俐落的线条却传达出了一脉的固执及坚持。
“ !!”(脏话) 指尖奋力敲了Delete键,原本密密麻麻满了文字的屏幕刷的空白干净。 清洁的空气,整齐的桌面,干净的衣着。 眼及之处所有的纷乱,约好似的手牵手冲进他心里。 霍然站起,一脚踹走舒适的皮制计算机椅,走到明净的落地窗前,恶狠狠的盯着树枝间怡然自得的鸟窝。 “ !!”(脏话) 搞什么! 他可是举世闻名的评论家,诺贝尔文学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正式评审啊! (注一) 能神速的写出一本接一本被用来当教科书的文学导论,写的每年都有十几所世界知名大学三番两次的邀他当正式教授;写的只要他点头,那被评的作家便顷刻间开始吃香的喝辣的……多少被自己称赞过的人仔仔细细的把他写的文表好挂在墙上…..这样有影响力的自己,居然连篇向来认为没什么深度的爱情小说都写不出来。 怎么可能! 没办法相信,不愿意承认! 自己能犀利的批评别人的文章,能精辟的探讨别人的思想,甚至能跨行写出一两百页令人叹为观止的乐评,却不能,不能……..不能创作! 开什么玩笑! 没这回事! 胡说八道的混帐报纸! 愤恨的猛一转身,从茶几上色彩缤纷的水果盘里选了个红通通胖都都的蕃茄,毫不考虑,砸向门旁粉刷的均匀细致的米白色的墙壁。 墙上,炸出一片极富艺术感的鲜红。 炸完,一滴接一滴,蕃茄汁很乖的往名贵的波斯地毯上排队挪去。 看着稀趴烂的蕃茄,转身再看水果盘,索幸把那些葡萄,蓝莓,一个劲送去陪蕃茄,让它们尽情的唱水果三部曲。 一面墙,四种颜色。 满意的发泄完毕,拖出行李箱,整衣走人。 门开,以为自己很帅的那人惊讶再惊讶。 没有责备,不敢责备。 在他面前,他总没有能力保持一贯的高傲。 “枫?” 小心翼翼。 五秒过,一如往常的毫无反应。 “枫?”小心翼翼。 五秒过,一如往常的毫无反应。 “枫?”小心翼翼,开始觉得自己像录像带自动回放器 (Auto Replay)。 “泽北” 再熟悉不过的不带感情,“我要离开你”。 在壁上水果三重奏的深情注视之下,那人脸上浮现了痛苦,哀伤,却打死不服输的表情,叫流川怎么看怎么觉得滑稽。 “我难道,对你付出的还不够?” 问人的人声音沙哑,全是挣扎;被问的人无言冷漠,满是不耐,一如笔者上三角函数(Trigonometry)时的标准表情。 “好,告诉我,只要你告诉我,为什么?” 虽不成功。却还是努力维持着根本不曾存在过的尊严。 流川沉默,看着一地红红紫紫蓝蓝的果汁…….淡淡的说:“你没有灵气” 很稳定,很平静,完全不知道,或着不在乎,此话的杀伤力。 “我,没有灵气?”也很稳定,很平静,却饱含暴风雨前的危险。什么意思?什么叫没有灵气?没有灵气又怎样?……..是了,一定是这样….沉沉的问到:“那么,那个人,是不是就有灵气?” 快了,就快压不住怒火了。 流川无言,二次盯向窗外怡然自得的鸟窝。 泽北一个箭步搭上流川的肩,粗鲁的将其转过身“说! 是不是南烈就有灵气? 是不是?” 流川无所谓的撇过头,顺便带了一抹似是而非的冷笑。 冷笑的口里:“你们都一样”…“就像它们”有着完美弧度的下巴微微朝着水果三重奏点去,泽北转头去看,流川稳当结实的一记下钩拳狠辣准快的吻上泽北。 修长白细的手指,握成拳头竟是如此具有破坏力!令嘴角洒血的人儿当场倒地不起。 跨过痛的翻了身的人,提起行李,这次明显一脸既开心而不屑的冷笑,清楚的丢下一句 “像它们一样………笨到还有剩”。 浸在暖和的午后阳光中,考虑了一阵。 去哪里找? 不知道。 跟谁去找? 不知道。 什么是灵气? 其实,他心里也没个确切的准…..只觉得,太爱势力太爱钱的人…….俗气……不能给他写爱情小说需要的浪漫灵感。 去哪里呢? 去哪里呢? 当初来纽约是泽北的意思,对周遭不太敏感的他也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来了。来了后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每日埋首写评论,不需要出门,不需要理人,掌声奖牌定期会从世界四面八方自动出现。就连如诗如画的春雾,夏叶,秋枫,冬雪,都只需想象,要不从国家地理频道看别人拍好美美的纪录片。 如今伫立于纽约街头,墨绿色羊毛衣纯白围巾,全身上下泽北买的GeorgioArmani,目四顾,一个认识的人,可以让他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车阵,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认识纽约。 低头看了看灰戚戚的人行道,好吧! 那就从今天开始! 认真的流川决定用走的,边提着他的行李箱边用走的,逛遍这代表了人类文明颠峰的城市。举世闻名的大都会博物馆丰富的收藏总令人目不暇给。神秘浪漫的中世纪歌德(Gothic),自由灿烂的文艺复兴(Renaissance),强烈而戏剧化的巴洛克(Baroque),华丽雕琢的洛可可(Rococo),唯美清新的新古典(Neo-Classic),胧飘渺的印象派(Impressionism),抽象立体的超现实主义(Surrealism),连生性冷淡的流川都从灵魂深处被深深感动。 画,一幅幅的看; 心,一次次被激荡。 五点,踏出博物馆,冷冷的晚风吹不散一身的热切,当场决定明天还要再来。 这里,会是激发灵感的地方,流川很有把握。 夕阳将落,却有一种好满足的感觉,暖暖升起,不自觉地,流川笑了。 提着差点忘了从寄物柜拿出来的行李箱,跨开步伐向前迈去。 走了两三步,感到不太对,于是停下。 偏着头想想,终于,终于领悟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没有地方住。 不过没关系,纽约不是个少旅馆的地方,流川也不是个少钱的人,所以,事情非常简单。 再走一段,找个看的顺眼的旅馆,先住进去再慢慢找公寓。 舒适宽敞虽不可能跟泽北那儿相比,但一想到再也不用听他没完没了的谈无聊的股票,道琼(Dow Jones)指数,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一个人的生活,真是不错啊! 充满了新希望新气象的流川惬意的晃在下班时刻拥挤而冷漠的人群间,突然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有趣感觉。 这种熙攘间的遗世独立,让他想起中国古代的一首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注二) 很好,很喜欢。 然而,有些时候,天会很幽默的努力配合人间的俗谚。 这次,天选上要配合的话是: 天不从人愿。 在流川快活的过了三小时二十五分的单身生活后…..一个也许可以避免,但从今而后绝对不会有人希望避免的偶然,随着那一片片滑翔在空中的秋叶摇摆来到。 首先,似有若无。 缓缓的,悠悠的,像是记忆里的呢喃,低沉,轻柔,却不可思议的清晰。一首老歌,老到流川不记得,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当然,在看故事的你和在写故事的我都知道,这第一次从此将不再重要。在流川心中,这个第二次,才是真正的第一次。希腊荷马(Homer)叙事诗的奥德赛(Odyssey)曾经有过一个美声女巫的故事。说什么听到的人会无法避免的因为声音的美妙而发狂,然后失去控制的船会去撞海中不知道为什么在那里出现的峭壁,船毁人亡。(注三) 写故事的人想,这个故事是真的。 因为向来批判性极强的流川,没了犀利冷淡的眼神,没了不可一世的傲气,只见他一步一步的,找寻着声音的来处。 起步,犹豫,徘徊,决定。 为什么,声音总在无法判定的前方? 流川不去想,也许,不能想。 渐渐地,听的到歌词了,心越跳越快。渐渐地,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很好,这样听的更清楚。渐渐地,四周的房屋越来越简陋,那又怎么样。他只想要找到那个声音。 “ 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be sure to wear, some flowers in your hair….if you are going, to San Francisco, you know you’ll meet, some gentle people there..”(注四) 一个转弯,贫民区的死巷。巷底摆了个破旧的垃圾桶,巷里,五六个七八岁的孩子。 五六个孩子,本是相当于十一二张嘴,该是吵翻天的,他们却安静。 安静地围着一个坐在废弃的老沙发椅背上的流浪汉。 歌声,从他微张口里流出; 乐声,从他怀里的老吉他内涌出。 及肩的直发,无可不可的散落在脸旁,只稍稍看的到侧面。 头上,不可理解的戴着荆棘做成的冠。 满脸的胡子渣,一身的落破,你想的出他有多狼狈,他还要再狼狈。 第一次,流川生平第一次,主动定神看着一个人。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天全黑。 低低的他对着面前的穷人家小孩说了些话,一伙子人争先恐后地爬上沙发去亲他脸颊,也不怕被胡子扎痛。好不容易亲的亲完,抱的抱完,小朋友们才眷恋无比的慢慢散去。 还是坐在椅背上,不抬头不抬眼,不移不动,一如当机的计算机。 无意识的朝他走去,很难得的问了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学耶稣?” 那人摸了摸头上的荆棘冠,理了理头发,依旧只依稀看得到侧面:“刚刚那些小朋友做的,没钱买花” 转过身,面对流川。 还记得我说天很幽默吗? 这次天千挑万选,终于决定了要配合的人间俗谚,就是那句大家翻成阿拉伯文都会说的: 风水轮流转。 从来只有被朝圣的眼神包围的流川,此刻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潦倒的陌生人。找不到形容词形容心中的冲击,干脆放任自己痴迷的望着他。就让他读出自己眼中火热的期待与渴望吧! 谁叫是素昧平生呢! 明早,就不会有人在乎谁是谁了。 然而,有趣的是,那让流川魂不守舍的人,也正魂不守舍的回望着他。 会是他吗? 我生命里唯一的价值。 如果在这个时候,我和你福至心灵地并肩走过这巷口,我们会看到在兴高采烈,四处追逐的垃圾带间,两个修长而飘然的身影。 一个,从夜空采了两枚星子作双眸; 另一个,向海洋讨了一潭深遂收眼底。 “啊!”我们会惊叹,然后那面对巷口的流浪汉突然意识到有别人在场,他礼貌的微微一笑。察觉到我们的罪过,我和你鼠窜离去。是,现场又只剩他们两个。就那么一笑,流川心里千百个问题。是伪装成忧愁的灿烂,还是冒充了灿烂的忧愁? 就那么一疑惑,陌生人走了过来。 突兀无比又自然不过的凝视着流川,流川看到的,是一种东西叫心悸。 “没关系”梦呓似的低语在耳旁,“我们有时间”。 流川阖上眼,细致的脸凑到他的耳边,才知道,原来他的胡子渣渣,令人那么的响往。 几个月后,西非象牙海岸三井府上接到一张照片,是以前的学弟,和那个人。 那个只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流川枫才不认识的人。 那个一年前神秘失踪的日本Sony企业总裁: 仙道彰(注五)。 翻过照片,钢笔写着: “ 一切都不重要了。 曾以为,我需要的,是找寻写作的灵感。 如今了解,更美好的,是爱上了这个封笔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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